我覺得我自己總的來說還是一個一直處于變化狀態下的設計師，包括對于世界的看法。我只能說年輕的時候通常會采用一種與現狀對抗的態度，這是年輕人必須要做的一個事，而且也必須在年輕的時候做這件事兒，就是要改變現狀。所以他會把現狀作為針對物來看，其實我不太管你這個現狀合理不合理，我就是不喜歡，因為就是看膩了。
　　我年輕時候也有這樣的情況，我跟孟先生還有過一段很有趣的爭論，我曾經問他為什么還要做傳統中國園林，那時我大概在大學二年級，后來我的一個去世的師兄跟我說，他說“嗨，先學、先學。你還年輕，就先學。”所以我當然也是先學了，然而這種對于中國傳統園林當代意義的懷疑是一直根植在我內心的。既然世界這么大，我為什么還要重復做這個事情？這其實是年輕人成長過程中的叛逆心理，人在成長過程中都會經歷這么一個階段。
　　然后從我的角度來說，我一直非常尊重珍貴的傳統本底，但是我認為你要給你所處的時代一個新的價值，就意味著你要做出變化。準確地說世界的變化就是這樣，所謂的更新換代或者新陳代謝。你要不斷地給予你所從事的專業一個增值，你要推動它的變化。
　　進入清華大學工作之后的頭十年我非常關注的是向西方學習，這個西方當然針對我當時認知的西方。我覺得西方當代景觀園林很好，而且確實很先進，但至少在我當時實踐的那個年代，我們所受的教育是不可能特別“地道”的理解西方的園林文化，然后我想如果你不能夠地道地去理解它，你怎么可能輕易地去否定它呢？然后你又怎么能去做出一些新的變化？因為我們通用的當代景觀園林設計模式基本上還是西式的構架，這個沒有辦法，所以在這個階段你會反復糾結這個問題。第一我是中國人，然后我又處在一個西方文明的大的浪潮中，但是我又不甘心，因為我們曾經那么強大。直到明朝我們國家都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但是一旦你把門關上了，你落后了就很難翻身，尤其是軟實力。所以我們需要認真去學習西方的東西，這是我一直的心態。
　　現在的所謂新中式的背后可能也有一樣的心態。一是或許作為現代人我們希望建立新的符號語言，二是當你在民族性自省之后，文化重塑意識會一直在內心里邊揪著，所以為什么人到中年之后就會特別珍視他自己的傳統，他會更認真地想我是誰，我為什么要這么做，我能不能去做一些中和工作。因為傳統文化跟西方文化確實有很多事情是不相適應的，不能適應現在的生活方式，但這不代表它不能融入。我們現在做的所有事情可能都是一個重新融入的事情。在這個過程中我們面對的是兩個極端，就是絕對的傳統和絕對的西方現代，其中還穿插著很多就是你所說的不地道的東西，當然也有西方不成熟的，比如錢伯斯帶到歐洲的大量走味兒的中國的東西，還被奉之為珍寶，而且起到了教化西方的作用。如果想在當代做好所謂的“新中式”，你們必須深刻理解兩者并把握兩者之間的平衡。
　　雖然如果要一一判斷會非常復雜，但我覺得你所說的這些新中式的出現其實都是目前中國軟實力不夠的表征。為什么這么說呢？你想想如果是明代的文徵明，他就是他自己，很自然而然的一個整體狀態，他不會想說我是明代的人，所以我要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我們這個時代其實也是一樣，如果有一天我們不去探討這個所謂新中式的問題，可能才是一個成熟的標志。只要我們還在提“當代中式”這個詞，就說明我們還沒有成熟，因為當我們還處在一個文化不夠自信的環境里面才會去探討這個問題。我覺得只要軟實力沒有真正的發達強大，這個問題就會一直存在，而且也一直需要我們不斷去改變、促動這件事情。所以這些雖然都是在一個大的不成熟的心態下產生的，但又是必須經歷的一個過程，我們正處于文化自省到自信的輪回之中。
　　其實專業人士一看新中式設計就知道設計者是否具有傳統空間的基本知識，我覺得如果設計者連基本的中國古代建筑和園林知識都沒有的話，他也就很難做出地道的中式感覺。至少在當代我覺得做新中式設計應該是職業界的一個自省的過程，你必須要真正認識到自己傳統文化精髓到底是什么，你才能在一個最起碼的基礎線上修正和補正它與當代生活的差距。這會直接影響中式的適應現代生活的改良過程，如果你連中國傳統空間的尺度關系、比例關系，如檁墊枋的關系都不了解的話，你也很難變化出適當脫離開它的一種地道中國味道的東西，這是非常非常困難的。
　　但是既然你生活在西方價值觀主導的人類文明圈里，你就必須得開放，因為他們也還在不斷前進，不斷產生新的變化，你就得不斷地再去學習，因為有可能人家比你跑得還快。我們可能就是在這樣一個環境下不斷糾結吧，這個是屬于我們時代的命題。